又是一个无比忙碌的周一清晨,一大早科里就收了好几个产妇,不一会儿功夫,一线管床的大夫第一轮便收满了。收到第二轮的时候,李承乾和夏花各收了一个胎膜早破的产妇。
李承乾收的那个产妇叫赵婉芸,是个大学老师,今年41岁了,夫妻俩本来是大学同学,婚后感情一直不错,前些年两人都要忙事业加上赵婉芸本人对当母亲没什么强烈意愿,夫妻俩便决定丁克。可这些年情况有变,特别是她丈夫魏敬,觉得这个年纪膝下无子难免寂寞,怕以后会有遗憾便决意不再丁克。
赵婉芸这边起先有些犹豫,觉得丈夫背弃了当初结婚时的承诺。可看着同龄人都有了孩子,而且都说孩子是稳定家庭的基石,特别是面对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告,“女人的生育年龄就那么短,可男人不一样,到时候过了年纪想生生不出了。可外面年轻姑娘有的是!”这样的说辞愈发加重她的不安。那时她已经37岁了,便也放弃了早前的“丁克”思想,夫妻二人不再避孕,积极造人。
可一年后却没有一点消息,两人不得不到生殖辅助中心求助,他们做了两次试管婴儿,可每次都是十周左右就发现胎停了,医生说可能还是和胚胎自身的染色体异常有关。
夫妻俩不死心,再做了一次试管婴儿。丈夫工作太忙,只在取精时去过。而促排卵、排卵、胚胎移植以及后续的医院里。特别是取卵过程,每次那根长针都要穿透穹隆,直达卵巢吸取卵子,那个过程很痛苦,就像是有人拿着利器将她穿透。怕麻药影响卵子的活性,每一次她都选择没有打麻药,那个过程想想都后怕,可她一连经历了三次。
这一胎也怀的千辛万苦,在22周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出现了宫颈机能不全,羊膜囊已经有膨到宫颈口了,夫妻俩吓个半死,立即在保健院做了紧急宫颈环扎术,从住院资料来看,她当时宫颈分泌物培养没有发现致病菌。手术一周后她便出院了。
3个多小时前,赵婉芸忽然感到双腿间一股热流涌动,她一看有液体流出,急得直哭,怕吃尽了苦头才养到26周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丈夫这些天也学了些相关知识,医院,只是让妻子平卧,自己打了等医务人员推平车上来接人,这样的情况一定得想办法让羊水尽可能少流一些出来。
周玉芬几乎和赵婉芸同时到达科室,从住院信息上看,她也就三十出头,可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不甚整洁的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穿着松垮的棉睡衣,外面随意的套了一件跑毛的旧羽绒服,倒是非常符合临产孕妇的常规装束。
她被老公用轮椅推到病房。她老公叫张壮,身材非常壮硕,说话的声音又远比常人洪亮,哪怕只是正常和人说话也像是在吵架。也因此,他一到病房,同病房的产妇家属都要对其礼遇三分。护士长也安排了更为伶俐的护士去管床。
夏花边翻看她在外院的检查边问,“除了流液、见红以外,还有哪里不舒服,发烧了吗?”
“她没其他毛病,就是破水了。”不等妻子开口,他便抢着回答。说这话的时候还把两手抱在胸前,对医生常规的病史采集工作有些不耐烦。
“孩子现在只有25周多一点,胎膜这么早就破了,羊水也很少,这孩子离足月还差得远,要保住很费劲。现在就是两种选择,第一直接引产,但孩子太小,生下来不容易存活。第二种就是……”
还不待夏花说完,他便又打断,“你先别整那些没用的,不保孩子我上你这干嘛。医院的大夫了,她这种情况很容易感染,你们赶紧给她打消炎针就行了。”
夏花当时就想回他一句,“医院输点抗生素不就行了吗,来这里干嘛?”可碍于对方的气势以及自身的职业素养,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她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第二种就是先保守治疗,和你说的那样,用点消炎药预防感染,还要预防宫缩,因为胎膜早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生殖道感染,这个期间我可能会反复给她抽血抽分泌物检测炎性指标。尽可能延长孕周,提高新生儿的存活率。但因为胎膜早破,羊水量少,在这个保守治疗期间,很容易出现脐带脱垂、胎儿窘迫和胎死宫内等情况。而且胎膜破裂了,那层保护屏障也没了,很容易逆行感染造成绒毛膜羊膜炎、宫腔内感染,感染控制不住就会引发脓毒血症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严重危害母儿生命安全。”
夫妻两人都没吭气,夏花不确定是他们听到风险后愣住了,还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总有产妇和家属,无论和他们说什么,都觉着医生故意把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把他们唬住了就能随便糊弄了。
护士总爱为了方便宣教把病情相近的产妇安排在一起,赵婉芸和周玉芬都是胎膜早破来的,又几乎同时到院,护士自然让这两人住一间病房。和周玉芬夫妇沟通时,李承乾也在病房里和赵婉芸夫妇交流。
“你们俩情况差不多,你的孩子虽然比她大几天,但距离足月也是早的很。保胎相应的风险刚才夏医生已经和她说了,这也是我要和你们讲的内容。怎么选择我都尊重你们夫妻的意见,如果选择积极保胎,那么你们也要积极配合医生,我们一起尽最大的努力,但也要准备好最坏的结局。”这对夫妻是高知家庭,李承乾自然不用解释的太细,很多东西一点就透。
这对夫妻没有任何犹豫便表态,不惜一切代价都要留下这个孩子。
夏花给高玉芬做了常规的产科体格检查,在做完四部触诊之后,她又特意在子宫的方向压了压,不仅有压痛,还有轻微的肌紧张,张强非常不耐烦的甩下了两个字,“轻点!”
夏花皱了皱眉,和李承乾一块出了病房。高玉芬不是高龄产妇,又没糖尿病更没受过外伤,忽然破水最常见的原因便是生殖道感染,这会查体子宫就有压痛了,估计已经有宫腔感染了,这保胎的事情还真悬,而且这老公一看就蛮不讲理,沟通也非常费劲。
这边李承乾也在诉苦,他管的那对夫妻学历比他都高,都是大学老师,之前也管过这样的,凡事都要寻根究底,签任何一张知情同意书都要一字一句反复确认,对医疗和护理上的细节更是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这对夫妻坚决要求保胎,可孩子那么小,这边新生儿的整体救治水平医院还差了一截,他们又不是神仙,谁能给他们保证。他也知道这对夫妻俩孩子来的不容易,试管婴儿都是珍贵儿,何况他们这种几次才成功的。一想到那对夫妻俩孤注一掷的眼神,他都觉得心里发颤。特别是看磁共振,赵婉芸还有点胎盘植入的迹象。
两个产妇都有点弱宫缩的迹象,在宫缩药的选择上,两人也都给患者提供了参考,高玉芬一家选择了硫酸镁,虽然说抑制宫缩作用差些,对孕妇来说药物副反应也多些,但可以降低早产儿脑瘫的发病率,而且是价格低廉的甲类药。赵婉芸一家则选择门诊自费购买了几千元一支的阿托西班。
两人入院的生命体征都还平稳,入院当天的抽血检查来看一般情况都还不错,白细胞和降钙素原这样的感染指标也不算高。可入院的第四天下午,赵婉芸就开始发烧了,心率也跟着增快,复查的感染指标也跟着升高了不少,再去查体时赵婉芸的子宫区已经有点压痛了。
谭一鸣直接让把抗生素升级为头孢哌酮舒巴坦,第一次的分泌物培养是阴性,他让李承乾赶紧再复查宫颈分泌物,并嘱咐多几个方向取标本,与此同时他再次和这对夫妻做了沟通:现在出现绒毛膜羊膜炎了,继续怀下去可能感染加重,出现脓毒症导致多器官功能损伤,最怕的是感染控制不住需要切子宫保命的。还有这样的感染对孩子也威胁很大,很可能造成胎儿窘迫,甚至孩子忽然就没了……
他还没说完,赵婉芸就哭了,她情绪激动地说着说让他先别说了,自己都知道了,她这些天全部都查了。她这不是才开始发烧吗,不是已经换了更好的抗生素了吗,她为了要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在没要孩子之前她这几十年就没吃过药输过液,为了要这孩子那么长的针在她身体里来回穿了多少次。而且以前不要孩子觉得丁克挺好,可怀上孩子后,特别是第一次听到胎心后,整个人心态就全变了,心里想的就全是孩子了,这孩子在身上一天天长着,也就一天天往心里扎着。上次医生说羊膜囊掉出来了,她的心都跟着掉出来了,好不容易扎回去了,你们现在又来说这些……
倒是她的丈夫稍微理智些,一边安慰恸哭的妻子一边握着主任的手,说相信他们会安排一个权宜的方法的。
这家人保胎意愿如此强烈,主任出面了也还是这说辞,李承乾也只好先让他们签字要求继续妊娠,好在丈夫还是做了让步,说实在不行就先促胎肺成熟,实在保不下去了再拿出来,他们愿医院去,那里的新生儿救治水平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顶尖的,至于花费上的问题他们家还是能承担。既然夫妻俩都这么决定了,李承乾也不好再说什么,让护士把胎监做的再勤一些。
可赵婉芸便突然出现了寒颤,真个人像筛糠一样打起了摆子,丈夫惊动的不轻,立即冲到走廊大喊,彼时刚查过房,一行医务人员还没有走远,立马掉头回到病房。
监护仪上赵婉芸的心率飙升到了,吸着氧气氧饱和度也只有80%左右,还好血压尚可,护士直接将吸氧的鼻导管改成面罩,并将氧流量开大。
“把抗生素直接换成泰能,最快的速度用上!”
“分泌物培养没出来,特殊使用级抗生素还要请药剂科会诊……”李承乾还没说完便被谭一鸣吼了回来,“哪来那么多的形式主义,这些都搞完了看感染怎么控制!”
科室的药房里还剩几支泰能,护士很快便把药配好输了进去。一系列对症治疗后,赵婉芸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好在胎心还不错,就是产妇发寒颤那阵心率飙升,随后也逐渐平稳。只是胎监也做的更勤了。
这天临近下班,夏花到病房找一个新收病人了解情况,路过十四病房时,在门口听到护士做胎心的“咚咚”声,可这节律听着有些慢,她本已走过病房,可想起刚在无意间瞥到护士,那是个刚来不久的新人,她忽然意识到对方做的就是赵婉芸,那个胎膜早破的高龄初产妇,不会是……
一想到这个词,她瞬间一哆嗦,她连忙退回到病房,拿出随身携带的检查手套,在给产妇说明了情况之后便做了检查,果不其然,她被环扎过的宫颈口已经松弛了,她还摸到一条柔软的带状物,还能感觉到这条带状物跟着胎心监护的节律一起搏动。
脐带脱垂!夏花也参与了上午的急救,怎么什么事情都让赵婉芸赶上了。脐带是链接母亲和孩子的生命线,脐带脱垂会导致脐带受压,胎儿血供自然收到障碍,不处理会在几分钟之内就威胁孩子的生命安全。
夏花也顺带爬上了病床,往上托着胎头防止脐带进一步受压,她嘱咐护士赶紧去通知其他医生护士来,并趁着这功夫告诉这对夫妻,眼下也没其他办法了,虽然还没有完成促胎肺成熟,但又出了这样的急症,趁着还有冒险的机会,赶紧先把孩子拿出来了。宫口只开了一指多,脐带又无法还纳,羊水还在流,眼下只有先做剖腹产了。
夫妻俩一听都没有任何疑义,虽然也无比气恼为何这些不常见的产科急症、并发症都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但眼下只能配合了。这边邢丽敏也赶紧联系了手术室做紧急剖腹产,手术同意书李承乾今天一早便提前签了,一行人急忙将产妇拖到手术室做急诊。因为胎头始终要固定,夏花便一直跪伏在产妇两腿之间,保持这个有些尴尬的姿势连同产妇被一起推进了手术室,期间她的鼻尖一直弥漫着羊水特殊的腥臭味。
还好手术顺利,孩子被顺利取出。可这个孩子刚27周,距离足月还太远,母体环境又糟糕。新生儿科医生早已到场,孩子娩出便开始抢救。是个女婴,通体都是粉红色的,可这样的粉红和健康的新生儿的那种粉色截然不同,因为连皮肤都没发育好,看上去像被被剥了皮的小兽。没有呼吸,没有心率……
但她父母早已表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新生儿科主任亲自到场,立刻给孩子做了气管插管,并在未剪断的脐静脉里注射了肾上腺素,另一个副主任同步开始心脏按压,用两手的拇指按压孩子的胸廓。几分钟后,孩子终于有了自主呼吸和心跳,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停在楼下,他们此行带来了新生儿专用的转运呼吸机和保温箱,在几名医务人员的共同护送下,将其转往医院的NICU。
孩子已经被带走,而赵婉芸的手术还在继续,她上的全麻,不知道孩子的情况。她整个宫腔都有明显的腥臭味,像夏天里忘记放在冰箱里的肉类。胎盘有部分种植,但好在面积小,剥离时没有出血,因为感染的缘故,胎膜也跟着腐朽了,一夹就烂。这样的生存环境下,这孩子能活到这会儿,也算是个奇迹了。他们清理了宫腔的组织,并用甲硝唑反复冲洗宫腔,安上引流管之后关了腹腔,为了安全起见,术后还是将赵婉芸送到了中心监护室。
夏花没有上台,在孩子被拽出子宫前,她都蹲在台下,用那个尴尬且无比考验体力的姿势抵住胎头防止脐带被压。孩子出来后,她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僵住的颈椎,有了重见天日的感觉。
这台手术是加班做的,早就过了饭点,李承乾知道要不是夏花意外发现了脐带脱垂,后果不堪设想,她不止救了那孩子,也算救了自己,干产科风险太高,一不留神可能就踩到官司。别的不说了,就是她想吃龙肉,这回也得安排上。
赵婉芸那边情况非常糟,她在入住监护室的第二天便出现了呼吸窘迫综合征,监护室已经给她做了气管插管,有创呼吸机也在一个高参数范围下运转,每天都需要大剂量升压药物才能维持正常血压。白细胞涨到了六万多,一复查凝血也全线崩盘,肾功能也开始进行性恶化,因为严重的脓毒血症,她出现了另监护室医生头痛不已的MODS(多器官功能障碍)。
监护室已经组织了产科、心内科、呼吸科、血液科、肾内科等多学科几度会诊,考虑还是因为严重的宫腔内感染导致了全身炎性反应综合征。虽然妊娠物都排出了,但严重的宫腔感染已经使得子宫变成了致病源,虽使用着顶级的抗生素,但这个释放毒素的感染源存在,感染始终控制不住。
谭一鸣在剖腹产术后第二天便告告诉她的丈夫建议再次手术切除子宫,可他始终犹豫不决,孩子的情况不好,医院那边也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了,那孩子能不能活下来眼下都不确定,如果又切子宫,他爱人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母亲了。妻子病情危重,可意识倒也清醒,每次那点探视时间,他也告诉过妻子医生的建议,妻子嘴里还插着管子没法说话,只是惊恐地拼命摇头,眼里还全是泪。
那一刻他开始后悔为何当初要放弃丁克,如果不是他临阵变卦还和妻子一直丁克下去,妻子就不会糟这些罪了。这几年他是很想要个孩子,可他更在意的始终还是妻子,他们在校园里便相恋,彼此陪伴了二十年,都是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以为要个孩子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毕竟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女性都会成为母亲的。
可现在他才知道,孕育一个新生命的过程居然这样繁复痛苦,是他们共同孕育了女儿,可从备孕到现在,承受了所有苦痛的却只有妻子。
妻子的状况还在变差,他不愿再冒险了,哪怕女儿也活不下来他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他也要保全妻子,妻子的意识已经慢慢模糊,不会像先前那样拼命摇头抗拒切子宫的事情了。
他签字同意切除妻子的子宫。
赵婉芸被再度推到手术室,这一次她的身份从“产妇”变成了真正的“患者”。李承乾和两名主任再度参与手术,为了安全起见,普外科、妇瘤科的主任也有参与。她的腹腔被再度打开,那个孕育过新生命的子宫已经变得腥臭、腐朽,成了亟待处理的疮痍。好在子宫周围的组织被波及的不算太严重,在切除了子宫又反复灌洗盆腔后,便关了腹。
赵婉芸在一天天康复,而彼时的夏花却陷入了从业以来最大的风波里,她因为一起“死而复生的男婴”事件被推入风口浪尖,成了舆论网暴的对象。